“阿芳啊，今天的干贝怎么样？好吃吗？”只有跟自己女儿说话的时候玉芬才露出一点慈祥的表情，让人不禁想起她还是个母亲。但转眼看到强老爷子和华英，这玉芬的脸又变得比翻书还快。
“原来，那东西叫干贝，”华英心里默默地记下了。这干贝啊、泡面可不是简单的城里人就能吃到的东西。在那个物资还不甚丰富的年代，凡事都靠购粮证来兑换。购粮证里面夹着几张粮票、邮票、布票，每个家庭都有限定的量，不能多拿。那么，强大哥家里的这些东西怎么来的？
原来，有的是远在南洋的亲戚寄回来的，有金多的是他们回国探亲的时候捎回来的。在南洋的一座城市，就是我们今天的新加坡，玉芬的祖上漂洋过海到那里做轮胎生意，从一无所有到发家致富，可谓吃了不少苦头。这留洋的王氏家族吃苦耐劳，干啥都好，可就是有一点非常奇怪——生不出儿子来。玉芬原本有个姐姐，成年之后夭折了，所以，玉芬成了家里的独女。他的哥哥是个养子，她的父亲是个养子，她的爷爷也是个养子。到头来，也只有养子们在南洋安家落户，女儿们留守在龙楼村。可谓是忙活了大半辈子，肥水都留给外人。可这又能怎么样呢？只要他们都愿意继承“王”姓，这王家的香火就不会断。
强老爷子本是出身卑微，过继到王家的。但他依靠着自己的小聪明，一步步从小兵、炊事员一直做到了正级干部。玉芬的父亲死后，强老爷子一改百依百顺的常态，变得趾高气昂，对自己的妻子颐指气使，大概是再也不想被踩在脚底了吧。可这玉芬哪里受得住？从小到大都是别人顺着她，自己还没服侍过谁呢，竟然让这强老爷子使唤来、使唤去的，这面子得往哪儿搁？于是乎，在家里寻不到尊重和安慰，就在外面寻吧。
当时的农村，迷信风气还是很盛，经常有些祭祀习俗，要搭台子请戏班子唱戏，还要有物资把祭祀场面办得风光，以祈求全村的平安和兴旺。这玉芬就是捐钱的常客，每年都拿出大量的钱财做“善事”，因此得了个善人的称号。强老爷子见老婆得志，自己也倍儿有面子，便在这个方面没怎么管她，任由她去挥霍。反正南洋那头还会陆续寄钱回来。自己平时也是在城里工作，眼不见心不烦。这些琐事交给玉芬处理很是放心。
餐桌这头儿，阿芳正嚷嚷着“不吃了，不吃了，每天吃这么多快撑死了！”
撑死？这话华英可不常听说。平日里都是听家里人说“饿死了”，这还是头一回听说“撑死了”，两家的差距可见一斑。心里竟也有了一丝不平。看看自己和强大哥，只是默默地夹着餐桌上的青菜、小鱼干。什么干贝，根本连碰都没有让他们碰。好不容易有几块白水猪脚，养母却说里面掺了药，是治病吃的，没病的人不能吃，尤其是还未生育的女性，吃了会生不出娃的。华英后来才知道，那哪儿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药啊？那就是党参，补气血的而已，随便什么人都能吃的。
而这强老爷子肚子里究竟打的什么算盘，竟让人越看越糊涂。一边做表面文章对自己的养子好，一边又从不管管妻子偏心的事情，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。原来，他早已不满自己过继的身份，自己明明姓郑，却偏偏要跟着姓王，这事傻子才干。但如果这时就跟王家翻脸，自己是捞不到半点好处的。于是他想了个绝好的计策，就是悄悄地把户口本上强大哥和阿芳的姓改成了郑。这事一直瞒着玉芬，没让她知道。
强老爷子也算是人精中的人精。你以为他算盘只打到这里？大错特错！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一千种可能，挑对自己最有利的去做。他原先的想法是：这阿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，肯定是不能亏待的；而这强大哥自幼读书就好，倘若将来考了大学，去大城市高就，就把阿芳许配给他。反正两个孩子都姓郑，郑家的香火可不就稳稳当当
可能是老天也看不惯强老爷子算的这卜子掛，竟然让强大哥以一分之差完美地错过了大学的录取线。这下好了，自己的春秋美梦破灭了。女儿是绝无可能跟着强大哥过了，自己可是要找个大学生女婿的！
然而这强大哥既然跟了自己姓郑，那他自然得照应着点儿，为自己留条后路。所以强大哥的妻子，绝对不能比自家的家世好，也不能性子太强，只能是任由自己摆布、凡事都听自己的精神傀儡。这才有了和华英家的这门亲事。
华英虽然只是吃饭，却也冥冥中感受到了这些差异，仿佛一步步印证了自己当初的当心——养子不比亲生儿子。可是此刻她的心里已经烙进了强大哥的影子，还能反悔吗？养父母是这样的养父母，强大哥却是那么好的强大哥，他是无辜的。如果因为他养子的身份就拒绝他，那也太不公平了。华英一遍遍地安慰自己：将来是跟强大哥过，不是跟他养父母过。
正好强大哥也是这么想的，将来的日子是他和华英两个人过。纵然他知道养母的偏心和强老爷子欺软怕硬的居心，他还是暗暗下定决心，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，让华英过上好日子。
可这粮食局的工作看似吃香，却跟自己格格不入。自己每天就是给老干部们打打下手，做做体力活儿，累是累的，却好像没有半点儿进步。要等转正似乎也是遥遥无期，还要依靠强老爷子的人脉。
而且这些年的粮食收成是越来越好，改革开放后的物资是越来越充盈，谁知道这铁饭碗还能维持多久？强大哥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——要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出路。只是这一切他还来不及跟华英分享。两个人能说上心里话的时间并不多，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人。
这天夜里，不知道是巧合，还是晚饭的气氛太过压抑，华英和强大哥竟然都睡不着，避开熟睡的家人，相继到楼道走廊里放风。月光下相遇的两人相视一笑，竟都没有说话，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天空。
过了良久，强大哥终于开口说，“你还没看过这城市的夜晚吧？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说罢，便拉起华英的手向楼道里奔跑。这突如其来的牵手，让华英有些措手不及，只是脚步竟然跟着欢快地动弹起来，将夜里湿润的空气吸入怀中，如此畅人心脾！
两个人一边跑，一边笑，跑了一阵竟都累得停了下来，把两手搭在腿上喘着粗气，嘴里还是发出如释重负的笑声。抬头看时，城市的路灯那么迷离，照得两个人的身影朦胧，仿佛要将他俩融化了一般。